潘家铮：水利建设中的哲学思考
(亚太小水电中心网站/行业信息　11月10日)

    哲学与水利有什么关系吗？10月12日，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潘家铮总结自己在50多年水利水电建设生涯中的一些独特感受，在广东省水利厅大礼堂发表精彩演讲，提出了水利建设的八大哲学问题：照镜子哲学、坐飞机哲学、服中药哲学、握鸡蛋哲学、吃砒霜哲学、做体检哲学、管孩子哲学、吃螃蟹哲学，深入浅出地将充满辩证的哲学思维与严谨周密的水利工程技术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指出水利工程师读点哲学书是颇有裨益的。本期精选报告部分内容刊登，相信会给广大读者特别是水利工作者以深刻启发和阅读中的轻松享受。

    照镜子的哲学——

    也就是红楼梦里说的，镜子要正反两面都照的意思。拿水利说，人类治水已有长远的历史。尤其是中国，水旱灾害特别严重和频繁，从有记载的大禹治水起，中华民族的文明发展史几乎就是一部治水史。这里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

   “福兮祸所伏”。世界上的事物总有两面性。大自然经过千百万年的演变，维持着相对平衡的形态。修建水利工程，特别是大型工程必然会打破平衡，引起一系列扰动，经若干年后再达到新的平衡。在扰动过程中和在新的状态下，总是有得有失，天下没有尽善尽美的好事。问题是要科学、公正地评判是非得失，而且必须在长期和全局的立场上予以衡量。对“失”还要进行最大可能的消除或补偿。这就是水利工程师的责任。

    坐飞机的哲学——

    如果有两架飞机，一架机龄很新，一架已超期服役，不久前还出过事故，您选坐哪一架呢？相信人们都容易做出选择。即使那架旧飞机的老板请了专家诊评，认为该机尚符合飞行条件，恐怕也不能改变您的决定，因为，坐旧飞机的风险性肯定较大。当然，如果任务紧急，也无其他手段，也只能乘坐。

    水利工程中也存在“风险论”或“确定论”的认识问题。事实上，不存在没有风险的设计或工程，只是风险性有高低，工程失事的后果有大小而已，这就要求决策者作全面衡量。以坝址选择为例。我们要建一座兴利水库，有两个坝址可供考虑。甲坝址的地质条件差，附近有活断层，地震烈度高，但可获得较大库容，取得更多效益。乙坝址地质条件好，但在上游，库容较小。应该选哪个方案呢？这个问题的本质是要在效益、代价和风险中进行平衡和选择。答案取决于具体条件，无一定之规。

    服中药的哲学——

    西药虽然科学，但似乎总缺少点“综合”“辩证”的精神。中医中药虽不“科学”，但它的许多原则如“辨症诊治”“全面照顾”“君臣相配”“因人因情增减调整”等等，实有深意。把两者长处结合起来，定能达到新的境界。

    水利工程中也会出现要服中药的情况。在论证三峡工程的可行性时，曾由加拿大的著名水电咨询公司在世界银行指导下进行独立的论证。我与加拿大专家相处几年，深感其水平很高，经验丰富，而且办事高效率、“科学化”，受益良多。但也感到他们在取舍、决策时过分重视经济效益分析，典型的“西医”学派。建水利工程当然要讲究投入产出问题，但工程效益既有具体经济效益，也有社会效益。加方专家经分析主张减少三峡水库防洪库容，在遭遇特大洪水时让库区人民临时逃洪，事后补偿。中方最初设想的就是这个方案，但在深入论证后，最终认为，根据国情民意不宜采用。我说：“你们的分析很科学精确，但我们作决策时还得考虑更多的因素，要综合协调，好比用中药治病，得全面考虑病人情况，增减药味和用量。”加方专家组长听后苦笑说：“我干了一辈子技术工作，你却要我喝一服中国汤药！”也许这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微妙区别吧。

    握鸡蛋的哲学——

    鸡蛋是个脆弱的东西，不仅“以卵击石”，意味着必然失败，只要把它在桌面上轻轻一击，也一定壳破黄流。但是，如果把鸡蛋握在手中要捏碎它，却不容易。如果把蛋深埋在沙子中，上面甚至可以驶过卡车而鸡蛋安然无恙。

    其实，不仅鸡蛋如此，其他土、沙、岩石、边坡等也都一样。只要善解其性，用其所长，它们就会发挥超出想象的潜力。而且，随着情况的变化，还会不断自我调整，挖掘潜力，不到潜力彻底告尽牞决不轻言失败。

    早年我们设计地下结构时，眼睛盯住的是衬砌和配筋。而对围岩，主要是计算什么山岩压力、弹性抗力等等。其实，采用合理的洞室形状和施工方法，即使是很差的围岩也具有极强的自稳能力。如因势利导地帮它点忙牗加固牘，貌似不完整的岩体就能形成很厚实的自然拱，远比人工的衬砌拱强大。这条真理现在已愈来愈为人所认识。地下洞室的衬砌也更多地采用柔性衬砌替代刚性衬砌，以适应自然。充分掌握材料特性，因势利导，挖掘潜力，与之和谐共处牞别把它当敌人牞就能做出最经济合理和安全的设计。

    吃砒霜的哲学——

    砒霜是剧毒物质，摄入少许，就立即送命，以致人们听到这个名词都不寒而栗。但有记载称牶也有人嗜食砒霜，每日进食微量，持之以恒，不仅未中毒，还特别长寿，到暮年仍鹤发童颜元气充沛云云。这虽不可全信，但对剧毒的东西只要了解其特性、控制用量，一样无害，甚或可起好的效果，则是无疑的。

    举一个氧化镁混凝土的例子。在一座国际招标施工的大水电站上，由于各种原因，施工进度严重滞后，已被世界银行认为是无可救药的工程。后我们经反复研究后决策，在混凝土中掺加氧化镁来解决开裂顽症，结果奇迹般地挽回了工期，大坝至今运行正常。所以我们不要轻视身边的破烂和废弃物，他们很可能是珍宝啊。

    做体检的哲学——

    人免不了要生病，定期检查身体极为重要。通过体检，及早查明健康情况，发现隐患，及时诊治，当然是件好事。但也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做了体检，发现体内长了个小瘤子，或细胞有癌变迹象，赶紧开刀、化疗，思想包袱沉重，甚至精神崩溃，反而加速了死亡。另一个相同的人，不查身体，浑浑噩噩过日子，倒是安享天年。可见问题不在该不该查身体，而在以什么态度对待检查结果。

    水利工程在建设前的勘测试验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像体格检查。通过详查总会得到更多的资料，可能有好的信息，更多是查出新的不利因素。怎么看待这问题呢牽我认为如果新的资料未改变大的格局，仅仅是具体数据的调整，而且勘测分析手段和深度已超过常规要求，则是否需大改设计是值得商榷的。

    管孩子的哲学——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对孩子如果放任不管，很容易走邪路和堕落，须加以管教。但任何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

    水工建筑物的特点，就是它的失事不仅意味工程本身的破坏，而且会影响众多生命死亡和财产损失。特别高坝大库的失事，甚至意味着对生态、社会的破坏，这是其他建筑物不可比的。所以各国政府都在不同程度上对其设计建造进行管理。

    制订有关水利工程规范正面作用确实有，例如有利于基层同志工作，也有利于保证小工程的安全，但副作用也很大。首先是它妨碍了创新，给科技人员套上了枷锁。既要使孩子富有朝气，不断创新前进，又不能让他野马般地乱闯瞎撞，这是一门艺术。有关的政府官员、科技管理者和技术带头人应当学会这门艺术。

    吃螃蟹的哲学——

    任何新技术，既冠名为新，就意味着缺乏实践经验和存在一定的风险。而水利工程的成败，一般又影响巨大。如何既保证安全又促进新技术的应用便成为一对矛盾。形象地说就是谁来吃第一只螃蟹。

    我认为，解决这个矛盾的正确办法有二。一曰在方针上要“慎重”与“积极”并举，不可偏废。所谓“慎重”，就是保持头脑清醒，不做无根据和无相当把握的事。一切通过试验，由实践来做出结论和决策。尤其在重要工程或关键部位不能掉以轻心。所谓“积极”，指思想上要确信创新和发展是人间正道，满怀热诚地欢迎新生事物，并深入调查研究，采取各种措施为其成熟和采用创造条件，有“敢为天下先”的襟怀，而不是消极地等待，“等别人吃了第一只我再吃”。其二，在策略上，“实事求是，区别对待”八个字极为重要。

来    源：2003年11月9日 中国水利报